001.似在梦间-《东唐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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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他右手边是辆运粮的马车,一个军卒正靠着车轱辘打盹儿,他身上盖着块麻袋片,脸上蒙着粗布汗巾,李熙几番想伸手拍醒他,问他打听个路径,却因胆量不够,下不去手。

    李熙的运气不错,一个小校驾着车带着人来领粮,正打盹的老军一跃而起,冲那小校点头哈腰,交验了竹牌发了粮,李熙搭手帮着老军把粮食搬到小校带来的马车上,打发一行人去了。

    须发皆白的老军油子瞅着李熙面相忠厚,不似个歹人,加之刚才又帮了自己点小忙,这才稍加颜se,动问起他来此作何,闻听李熙来找兵器的,便把手直摇,说:“劝你甭费那劲,找不着,没有。”

    老军告诉李熙募兵太急了,上面的军械运不过来,城里的武备库又是空的,你们这伙子人八成是要空着手上战场了。

    李熙大惊失se,赶紧问:“没兵器打什么仗啊,那不是白白送死吗?”

    老军扫量了他一眼,鼻孔里哼出一丝不屑,说:“新兵是吧,来来来,瞧着咱俩有缘,让爷们点拨你两句。”

    李熙本着有枣没枣打两杆子的态度,虚心向他求教,态度恭顺的无以复加。

    老军顿时来了jing神,拍拍右侧的空地让李熙坐下来,这才清清嗓子说道:“听我句劝,别找什么兵器,没兵器不会白白送死,有兵器才会丢了小命呢。明白没,没明白,那好。我问你:吐蕃人来这干嘛?”

    李熙茫然道:“抢钱抢粮抢女人啊,难道他们是来杀贪官污吏,解放受苦受穷的劳苦大众的?”老军说:“你说的不全对,除了抢钱抢粮抢女人,他们也抢奴隶。”

    李熙瞪大了眼问:“这世上还有奴隶。”

    老军说:“哟,瞧你眼瞪的,眼珠子都掉出来了,你哪来的人,天上来的?谁跟你说这世上没奴隶啊,满大街都是,多了去了。”

    李熙真想告诉他自己就是天上来的,不过他忍住了。他谦卑地说:“老爷子,您行行好,给说道说道。让小子长长见识。”

    老军瞧他挺谦虚,就继续说道:“吐蕃人跟回鹘人打仗,死人太多了,男人不够用,就来咱大唐抢些人回去补补虚。”

    李熙一听这个挺兴奋,就问:“您这意思是咱大唐的男子被掠去吐蕃,为的是帮他们传宗接代的?”

    老军鄙夷地瞪了他一眼,说:“那得看造化啦,像你这样长大白白净净、高高大大的,多半没戏。”

    李熙一听不乐意了,这叫什么话嘛,我长的好还有错了吗,感情那儿的人都喜欢又矮又瘦像类人猴的货se吗?

    老军说你不要急躁嘛,且听我细细道来,这个,他这个,吐蕃人信奉上帝,所以……

    他的话还没说完,李熙就大呼小叫起来:“您说什么?吐蕃人信奉上帝?您别逗了,您去过吐蕃吗,您不能欺负我一个老实孩子就在这信口雌黄乱忽悠吧。吐蕃人不是信奉佛祖吗?啥时改信奉上帝了,哎,上帝叫什么名字?”

    “释迦摩尼啊,怎么啦?”老军吃惊地问道。

    李熙顿时没脾气了,他眨巴眨巴眼说:“您继续,您请继续。”

    老军白了他一眼,心里更多了一丝不屑:“连吐蕃人信上didu不知道,还敢跟我瞪眼睛,吃多了撑着了么。”

    不过好为人师的老军立即就忘了李熙的冒失和不敬,他继续往下说道:

    “正是因为他们信奉上帝,所以但凡有好男儿,譬如像你这样的,都要送到庙里去做和尚,据说哪儿的和尚是不允许结婚生子的。所以我说你没戏。”

    李熙想了想,说:“看来我还得找件趁手的兵器才行。”

    老军递给他一根烧火棍说:“拿这个就成。”

    李熙见他说的郑重,把烧火棍在手里掂量了掂量,看看黑的那端,的确是被火烧的,试试重量,似乎也没有在里面藏一把剑或灌铅的可能,于是不解地问老军:“您确信吐蕃人怕这个?”

    老军哈哈笑道:“一个烧火棍谁怕,吐蕃勇士的刀锋利着咧。”

    李熙死的心都有了,他拖着哭腔吐槽说您老不糊涂了,您老有见识,您老这么有见识,咋出了这么sao的主意呢?我李熙就算没啥孝敬您,也没得罪您吧,您没必要把我当个傻瓜似的往死里整吧。

    老军拍拍yu哭无泪的李熙,说:“我这是在帮你呢。不明白,不明白就听我说,你记着:上了战场,但凡拿刀有箭的,他们一律视作死敌,那是非往死里整不可啊。空手去的,他们都视作是奴隶,刚才我也跟你说了,奴隶去是干什么的。”

    李熙擦了把脸欣喜地答道:“我知道,是配种。”

    “可惜却没你的份。”老军嘲弄道,“而拿这玩意去,他们既不会把你当死敌往死里弄,也不会把你抓去当和尚。”

    李熙道:“那他们要怎么处置我?”

    老军神神秘秘地在他背上一拍,说:“做奴隶。”

    李熙道:“我去,绕了这么大一圈,还是要当奴隶,我还不如拿起刀枪跟他们拼了呢。死也壮烈。”

    “壮烈个屁。”老军捻着山羊胡子眯着眼微笑着,“知道为啥兵器都没有,就打发你们上战场吗?那些做大官的就不知道这么着让你们上战场是九死一生没有胜算。嘿嘿,我告诉你,人家jing明着咧,”

    李熙望着老军神神叨叨的样子,忙问:“这里面难道藏着什么惊天大yin谋?”

    老军捋着山羊胡子,念念有词道:“yin谋是yin谋,却谈不上惊天二字,自大唐开国以来,这等把戏用了三百年了,熟的很呐。”

    李熙觉得这老军的话越来越有意思了,急问:“什么把戏,您给说说呗。”

    老军笑道:“送礼呀,自古蛮人寇边都图的啥?钱、粮和人嘛。钱,他们是不会给滴,粮嘛,边地缺粮,是想给也给不了滴,那就只有给人咯,人家那边不缺女人只缺男人,你们就是送给吐蕃人的大礼嘛。这份大礼一送上,吐蕃人立马就要退兵了嘛。边地的将军、大官们又可以立大功发大财了嘛。”

    老军摇头晃脑地说道,李熙却听的满心沉重。

    奴隶,想到自己马上就要成为矿山、石料场里那些吃的比猪还差,干的比牛还多的苦命奴隶,李熙把手中烧火棍一扔,慨然说道:“宁可血溅沙场,我也不当奴隶。”

    “你给我回来。”他起身要走,被老军一把扯了回来,“好死不如赖活着,留得有用身,才有翻身计,你们年轻人不懂。”

    李熙听了这话撇撇嘴,没说话,一付不为所动的架势,老军知道这话打动不了他,于是又道:“吐蕃人现今内乱交困,用不了几年就要分崩离析,到那时你们就重获ziyou啦,彼时重返大唐。嘿嘿,将来跟你的儿孙们也可以夸夸海口,吹吹牛嘛。”

    李熙嘴上不说,心里嘀咕:“那也不知道是猴年马月的事呢,我记得直到北宋年间吐蕃国师鸠摩智还曾来大宋访问,可见那时吐蕃还在。分崩离析,谈何容易。”

    李熙本想再深入地思考一下自己的未来,是做一名壮烈的无名烈士,埋骨黄沙,还是做一个奴隶,忍辱负重,静候吐蕃帝国崩溃的那一天。或者做个喇嘛也不错,毕竟自己的左手右手都还健在。

    李熙的问题还没想明白,出征的号角就吹响了,几个骑马的军校挥舞着马鞭饿狼般地冲过来,驱赶着懒散地躺在地上的新兵,李熙一个不留神也挨了一鞭子,从那一刻起,他就绝了做烈士的打算,把士兵当猪狗一般看待,还指望老子给你卖命,我去――

    不过究竟是做和尚还是做奴隶,李熙还是颇费了一番思量。唉,这个问题太复杂,还是边走边说吧。

    李熙如愿以偿地做了吐蕃人的奴隶,吐蕃人在他肩头刺下编号,分配去剪羊毛,勤奋好学的李熙很快掌握了这门手艺,可惜冬天到了,羊毛没得剪了,他便被派去森林里伐木,吐蕃人给了他一把可能从上古时期传下来的铜斧,其锋利程度稍胜石斧一筹,第一天,李熙的手就磨破了,第二天,就血肉模糊了。

    本来他是打算请两天假的,但考虑到吐蕃监工常鼓励请假员工自个挖坑把自个埋了,李熙决心还是暂时忍耐,不仅忍耐还得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,尽管他的手肿胀的堪比发泡好的熊掌,但他仍用它……吃野菜,啃窝窝头。

    一边吃一边与同样来自大唐的难兄难弟们谈笑风生,

    然后用近乎麻木的手掌握着坚硬的斧柄,用比石斧锐利不了多少的斧头继续砍伐树木。

    接着仍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吃野菜,啃窝窝头,与新来的兄弟一边流着泪,一边谈笑风生。如此过了两天,到了第三天,一个新来的唐人,趁他不备突然在他的手上抹了一种粘乎乎的东西,周围人都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。

    监工过来问怎么回事,大家说有人往李熙手上抹鸟粪,监工望着李熙眼眶里热泪直滚,和知情识趣地说:“上工期间不许玩闹,再让我瞧见,我让你们一个个都自个挖坑把自个埋了。”然后他假模假式地问李熙疼不疼,要不要请郎中。

    李熙疼的是一把鼻涕一把泪,若不是怕起内讧让吐蕃监工有机可乘,他一定要好好举报那个不良同胞的丑恶行径。

    李熙的手剧痛了一宿,剧痛难忍时,他就用牙齿咬紧嘴唇忍着。

    后来嘴唇没事,牙齿却磨短了好几分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第二天李熙的手突然消肿结痂,他才知道自己的同胞没有害他,而是在帮他,他决心要好好答谢自己的救命恩人,豁出去遭天谴的危险,把从老军那里得到的有关吐蕃国即将分崩离析的天机泄露给他。

    可惜白云悠悠,那人却不知去向。

    有人说他的恩人受不了苦钻了黑林子,黑林子里尽是毒蛇猛兽,一个人钻进去岂非自己找死?

    也有人说因为他晚上不肯背对着监工睡觉,监工罚他挖了个坑把自己埋了。

    还有人说……

    总之,李熙再也没有见到他。

    当李熙的手把铜斧的柄磨的溜光铮亮,斧柄把他的手磨出厚厚的一层老茧时,幸运之神似乎向他望了一眼,不过不是青眼,而是――白眼。

    夏末秋初时节,大唐边军主动出击,袭击了分散在森林边缘的几个吐蕃部落,砍了几百颗人头,强jian了几百个妇女,抓了几百个吐蕃人做奴隶,夺回了几百个被吐蕃人抓去的奴隶。取得了唐蕃战争史上又一次胜利。

    李熙那天正在山上伐木,眼见山下的草原上冒起了青烟,正疑惑出了什么事,忽然就看见平ri里作威作福的吐蕃监工正拎着皮囊往山下跑。

    李熙忽然忆起了老军曾经说过的话,于是扯嗓大喊:“吐蕃败了,大唐胜了。”

    那些正跟行尸走肉一样在林中劳作的同族们顿时像打了鸡血,一个个跟着鼓噪起来。

    一个机灵的小伙子弯腰捡起一块石头狠狠地砸向了十几丈外的监工,他本是猎户出身,投掷石头可以砸死老狼,监工显然不及老狼结实,闷哼一声就趴在了地上。

    众人把他捆起来,准备交给唐军领赏,但大唐的军将却顾不上这些,他们杀败了吐蕃人后正在饮酒作乐。

    几百颗人口插在尖锐的木桩上,看上去也颇为壮观吧,几百个女人同时脱光跳舞,更加壮观吧,你说谁还有心事去管什么狗屁监工。

    一位唐军军校极不耐烦地向被众人推举来接洽的李熙嚷道:“爱咋咋弄,刀砍斧劈随你们的便,回头把人头提来给我,我给你们记功请赏。”

    李熙唯唯而退,依依不舍,出营的时候竟一连两次撞在木桩上,有什么办法呢,虽然已经是黄昏,可阳光还是太强了,照she在那片白晃晃的东西上,反she的太强烈了。

    军校的话被李熙带回山上后,大伙就开始商量着怎么处置这个监工。

    约一盏茶的功夫后,大伙达成共识:把他绑在树上,二十七兄弟轮番上阵,爱打爱捶,悉听尊便,用拳用脚,听其所好。但有一条得注意,先别弄死了。

    这个人太凶残了,太可气了,就这么弄死,太便宜他了,怎么着也得严刑拷打个三五ri,等大伙出够了气,再让他自个挖个坑把自个埋了。

    不过也有人发出疑问:三五天后,他还能挖的动坑吗?

    还有人提出疑问:山下不是吩咐了要带他人头去请赏吗?军队里是杀头记功的,他们是要拿这颗人头去请赏呢。咱们就算不稀罕赏钱,也没必要得罪人是不是?

    大伙叽叽喳喳争论了一阵后,就说那就不活埋了,改砍头吧,打够了,出完了气,先让他挖坑把自个埋了,然后大伙再把他挖出来砍了脑袋去领赏,两不耽误嘛。

    主意打定,监工就被剥光衣裳捆在了树上,他听到了奴工们的议论,情知难逃一死,反倒全放开了,他放肆地大笑,豪情万丈地发表演讲说:

    “老子死也值了,你看看你们,真是猪狗不如的东西,四十三个汉子,老子才一个人。老子一个人活活弄死了你们十六个人!余下没死的个个给老子当牛做马!你们有没有廉耻,你们怎么就那么贱,为何不反抗,就算没胆量反抗,至少可以逃跑吧,林子这么大,老子就一个人,你们跑了我有什么办法?可笑你们这群猪狗不如的东西,只知道闷头苦熬,死了也活该。”

    他说完还用力地向地上吐吐沫,以示轻蔑之意,这可真把大伙气疯了,他nainai的,你得势时嚣张,这会儿成了丧家犬,还这么嚣张,活腻歪了找死不成?

    有人举起了铜斧,有人cao起了大棒,有人挥舞拳头,有人大口向他吐口水,个个摩拳擦掌,纷纷准备结果了这厮的xing命。

    李熙赶忙拦住众人说:“诸位千万别上当,他这使的是激将计啊,这么就弄死他,岂不是太便宜了?”

    众人一听这才回过味来,于是纷纷咒骂。

    监工见自己的计谋被李熙识破,恨的目瞪yu裂,破口大骂道:“你不得好死。”

    李熙拍拍他的脸说:“你先顾好自己吧。”

    吐蕃人朝李熙的脸上吐了口吐沫,众人呵呵大笑,李熙用衣袖擦干了,他弯腰捡起一根木棒,望定吐蕃人的嘴,狠狠地砸了下去。可惜了监工的一口好牙,全碎了,和着血沫往外吐。仇人近在咫尺,可惜他已经没有力气往李熙脸上吐了。

    吐蕃人惨烈的嚎叫声一直持续到二ri拂晓,奴工们轮番上阵,到拂晓前后个个都累了,原来打人也这么累,真是没想到。

    黎明破晓前,李熙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觉,睡的很不踏实,梦里他见到被自己打碎满口牙的监工跪在他面前真诚地向他忏悔,痛哭流涕地表示今后一定改邪归正,希望李熙能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。

    李熙有些心动,觉得应该给人一个改过的机会,他那颗看似冷酷坚硬的心,内芯其实还是很柔软的。

    耳畔传来一阵磨斧头的声音,李熙觉得奇怪,吐蕃监工不是被打的快死了吗?谁这么大早就起来磨斧头准备开工?

    磨斧子的是个黑瘦jing干的少年,正是他用石头砸倒的监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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